方由直播 — 第五集:季丰轩画廊家季玉年专访

May 15, 2020
方由直播 — 第五集:季丰轩画廊家季玉年专访

我们很高兴这一周能够邀请经验丰富的画廊家季玉年接受访问,并探讨她对艺术的追求和对香港艺术界的见解。

 

方由美术:方由(简称)
季玉年:(简称

 

方由:季丰轩翌年将踏入其三十周年。我很难想象我的画廊终有一天能庆祝其成立三十周年!我翻看过一些资料,发现你成立画廊前在职场里已经位高权重,就是在银行工作,而且收入对比在文化界里工作的人还要高。那我想不到为什么你会打算转行?

:我自小钟情于文化事物,父母亦如是。我在儿时,由六岁开始,我便每天都跟从老师学习书写中国字。我的父亲虽然是一位生意人,但他却对中国文化及传统有着一份执着。他不想自己的儿女忘了祖宗的文化及根源。他同时喜欢收藏字画。而我的母亲亦喜欢到摩罗庙街收藏古董。从小在这个环境成长,我便开始对收藏、历史、文化特别着迷。但身处当时的年代,我告诉父母想修读艺术、哲学或历史,他们就会反问:「将来你想教书吗?」其实我并不想教书,因为我不能每天都待在同一个环境、做一样的事情。其实我的读书成绩不太理想,我只会对于喜欢的科目才有好成绩。我是有点反叛,还有就是太有个性。我家里还有很多兄弟姊妹,当时大部分的香港父母也不会让女儿上大学。但我感很幸运,就是我父母都很开通,他们认为时代不同了, 女性不一定要在家中相夫教子,并认为她们应该要独立,所以我便有机会出国留学。当时,我也想不清楚要修读什么学科,那个年代的人只会考虑现实,并希望毕业后能找到工作,可以赚够钱并移民定居。所以,我当时决定了修读会计与经济学科,因为我认为毕业后能够容易找到工作。

 

方由:这些学科都比较有优势。

:没错。很多中国家庭也会建议儿女找一份稳定的职业后才寻找理想。我很怀念我的父亲并常记住他的教诲,他常常告诉我:「妳跟母亲不一样,你要给自己选择的空间。如果你有能力,你的人生就可以选择向左走或向右走。但如果你读书不成,及没有本事,你的人生就只能给别人控制。」就是他这一句话,一直鼓励着我要发奋图强。

 

方由:那你为什么会转行?

:工作了十年,我便有了足够的储蓄和安稳的居所,亦相对地财务自由。当时我在思考到底自己应该何去何从,因为我想追求自己的梦想。当我离开银行时,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开一间画廊。因为我并没有艺术行业相关的工作经验,大学时也不是修读艺术。我不清楚自己是否适合在这行业工作。但是,一句佛偈激励了我:「你每天负担那么多,怎能重新开始呢?」我深明如果自己继续在银行工作,我便不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所以我辞职后,便休息了一年或是在家照顾小孩,静静地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那一年,我不断地阅读,同是四处旅游增广见闻。

 

方由:你是如何创办一间画廊?当时大约接近29年前,香港专门销售当代或现代艺术的画廊寥寥可数。艺术行业亦不是发展那么蓬勃的行业。你在行内差不多可以说是一只「开荒牛」。那你如何有勇气地做一只「开荒牛」?

:我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追求自己的理想而已。我没有做生意的经验,而自己只是在大企业里就只是一颗小螺丝。所以谈创业,我只是如邓小平所说的「摸着石头过河」吧。

当时我没有太多想法,只是纯粹知道这是我想做的东西。在银行里工作十年,我除了上班和开会外,其实我下班后以及在假期时都会抽时间到画廊和美术馆参观,同时我也认识了很多画廊东主。我很羡慕那些画廊东主,他们有自己的空间,有一两个伙计,便可以真正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并没有将画廊当成一盘生意,或是考虑要赚多少钱以及营运年数。在生意角度来看,我会是一个很差的生意人。我是一个很冲动及我行我素的人。我凭着一点储蓄以及丈夫的支持,便开始了我的画廊生意。说实话,我的生意在最初的三年都是亏本的。

 

方由:我有另一个问题就是,当年你开办画廊的时候,香港还只是一个文化沙漠。在艺术界里,你可以更多类别可以选择,同时你经常周游各地,你为什么特别对中国当代艺术和中国艺术家的创作感兴趣?以及如何展开其画廊业务?

:我的画廊在刚开业的五年,反而是专门销售法国艺术品,即是法国和德国艺术家的创作。当时香港还没有十家正式的画廊,而大家大多都是销售水墨或二十世纪当代艺术品。我刚入行时,不敢做中国艺术,因为前人已经做得非常好,我觉得自己经验尚浅,唯一懂的就是走一条偏锋路线,代理一些较少人做的艺术种类,避免竞争。我做了五年法国艺术品代理后,便发现它们很难推销出去。告诉妳一个笑话,当时我在推广油画,顾客都会问我:「什么是油画?」中国的藏家普遍来说对瓷器和水墨特别有兴趣及认识, 这方面也特别多专家在研究。我们经济法国艺术,因为当时人们对于法国画的历史,不像现在年轻一代那么熟悉。而五年后就是一个转折点,1996年我参观了威尼斯双年展,从那时候开始,我每年都有去,我发现他们在当眼的位置展示了中国艺术家的画作,包括方力钧、 杨少斌和岳敏君等。但是对我来说,我其实并不太熟悉他们的名字。而我就是透过这个展览认识了他们。

我在香港土生土长,并在西方国家念书,我当时的中国文化水平只是一般程度。但是我对此十分好奇,为什么这一群中国艺术家会在大型的国际展览中被关注?我出于好奇,便在北京联系了方力钧,他亦介绍了其他中国艺术家给我认识。这些画家当年生活得十分开心,每一个晚上也相聚一起谈天说地。虽然他们只是吃着廉价的食物,以及喝着便宜的酒。但我却很享受于聆听他们的故事,例如他们会谈中国历史,他们作品灵感通常来自文化革命或六四事件等。这确实让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感觉完全在听像是天方夜谭的事情。还有让我感到很诧异的是,香港是很重视商业的地方,但是我在他们(艺术家)身上发现,原来他们很多都阅历丰富、文化水平出众,而且对中国历史以及哲学都有着深厚的认知,其中一些当代艺术家中央美院毕业,为此我非常佩服他们。

 

方由:从那时候开始,你给了他们很多机会,同时也很支持他们的创作。例如你会买下他们的画作,然后早期代理他们,并在香港举办展览。你是如何让你的藏家有兴趣收藏这些艺术家的作品呢?因为要是藏家向来都只收藏水墨作品和瓷器,这与当代中国艺术有着很大的差异,而且在销售上应该也得找一些窍门。

:我觉得人生不要计较太多。当时我购买他们的画作,只是因为看到从他们的起居饮食方面都很穷困,所以想支持。当时,只有来自西方驻北京的外领职员才会购买他们的作品,而且大部份也是外国人。中国人不懂得欣赏他们的作品,也没有兴趣研究。我为他们每天聚在一起创作的热诚与理想而感动。因为这份感动,还有作为一位喜欢从事教育的女士,我希望能帮助年轻一代,所以我购买他们的画作,就是希望能给他们多点经济自由继续走创作的路。当时我的画廊其实不属于专门从事中国当代艺术,反而是以收藏他们的作品为主,在香港推广这些画作其实是十分艰难,很多作品只能放置在仓库,并留给自己慢慢欣赏。因为通常只有外国人愿意购买,几乎没有本地客人懂得欣赏。所以,当我有资金,看到好的作品便会购入。我认为这些艺术家最需要的不是展览机会。我们该从两方面帮助他们,第一,是推广他们的艺术作品,并举办展览。 第二,是给他们经济援助让他们足以维生。如果他们出去举办展览时遇到困难,如运费问题等,虽然我不是一个大藏家,但我会以我的能力出钱相助。

 

方由:总括来说,你一直以来都是用心与这些艺术家当朋友。你也会根据社会形势与自己的能力,帮助他们推广作品。

香港正面对史无前例的经济困境。在我的事业当中,包括银行和艺术工作,我也是第一次经历香港这么严峻的低潮。虽然2003年沙士的情况也很糟糕,但这次疫情的影响更是前所未见。你在29年的工作生涯肯定会面对过一些难关或挑战。你可以与我们分享一下你第一次遇到的挑战是在什么时候?是金融风暴吗?

:应该是1997年。在香港回归中国前,楼价不断攀升。1997年前,我的生意挺不错。除了最初的三年稍为亏蚀,但之后一直也有盈利。在香港,股票市场好、或是楼市好、在容易赚钱的情境下,购买艺术品会成为消遣活动的一种。人有余钱的时候,便会想提升自身的文化素养。1997年前对于我来说是比较容易做生意的时候。但1997年楼价下跌的时候,要是你回顾历史,香港的楼价其实很少下跌。那一次楼价大跌,由 1997跌至2003年沙士前夕,当时拥有物业的市民都大受影响,甚至出现负资产的情况。

香港回归后,物品的成本价变得更贵。我有很多客户是厂家,他们当时要将厂房搬到内地,在香港逗留的时间渐少,因为需要到国内开发新业务。我在1999年便第一次面对大困难,生意额都大跌。

 

方由:你是如何走出困局?

:我要感谢我的设计师朋友,John Chan 和 Steve Leung。当时我只是专注画廊业务,对管理艺术项目来说完全没有经验。他们当时刚好参观我的画廊,我便与他们熟稔起来。John是一位有名的酒店设计师,他并获安排接手设计翻新喜来登酒店的项目。酒店亦希望聘用艺术顾问来帮忙他们寻找适合的艺术品,让其形象得以提升。我很感谢John帮助我接了这个艺术顾问案子。我从一个只专注零售工作的画廊东主,由纯粹只懂艺术家、懂艺术史和欣赏作品的人,到后来变成艺术顾问,便要学懂如何分析图纸。以及解构艺术品与空间、设计,及灯光的关系等。

 

方由:我听说你曾经因为不知道如何悬挂一些尺寸很高的作品,而感到苦恼。因为当时的经验并没有现在那么丰富。

:我的朋友也知道我对工程方面没有巩固的概念。如果你问我:「10米是多长?」当年的我也不懂如何回答你。对我来说,看图纸和分析比例等也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人很奇怪的,当时我很不愿意接那份工作,因为我深知自己缺乏经验与知识,同时亦要重新学习看图纸,或是到现场实地考察等。所以做一个项目,是需要有这么多的才能办好,我当时也很紧张和害怕,但是人生就是这样,当你有困难时,只可以硬着头皮地冲出自己的舒适区。神奇的是刚开始一定会觉得困难,但你每踏出一步,也能学习到新的事物。

 

方由:我做了些研究并发现你在不同的地方当过艺术顾问,而且涵盖的国家很广,不光就是尖沙咀等地区这么简单。我看到你有一些项目是在苏联(俄罗斯)进行,而且还要是20年前的苏联。当时妳也没有很多同事给你使唤。你是怎样克服其恐惧呢? 或是你并不害怕, 想去便去了?

:这和我的性格都些关系吧。我喜欢凡事亲力亲为,亦不看重利益与结果。这或多或少跟我本身的性格以及信仰有关。反而很多时候,当有新的项目,我会特别觉得有挑战和趣味性。所以,我在工作的时候只会想:要是遇到困难,我就要把它解决。另一方面,我要感谢莫斯科的丽思卡尔顿酒店和德国杜塞道夫的酒店给予我和他们合作的机会。我觉得这份工作真的很刺激。我想不到自己的公司那么小,竟然能给这些国际设计师相中并一起合作。我们在国际以至欧洲市场也接了不少5、6星级大酒店的项目。我习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我到达莫斯科以给德国等地方后,便可以藉此机会到处旅游,甚至可以参观美术馆、因为你是受人委托而到那边工作,又多了出差费的补助,所以便可以借机透过参观美术馆,了解何谓德国的表现主义。我并不只是专注在工作项目,而是透过接触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从而学习得更多。

 

方由:当妳的事业发展挺顺利,香港又在2003年经历了沙士疫情。也许你能顺利渡过第一个难关(1997年金融风暴),手上亦有令人振奋的项目。但当沙士疫情来临, 你的公司又遇到怎样的情况?

:我认为沙士疫情比现在的疫情严重。当时的死亡率很高,让人十分害怕。疫情维持了8至9个月,当时没有一个人到访我们的画廊。我也不敢联络国外的客人,因为外国人也怕了我们,香港就像疫城一样。那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亏本。

 

方由:但你仍然继续坚持每个月缴付租金维持下去?

:当时我觉得要是疫情继续发展下去,我的业务便会面临倒闭。我在想,自己这门小事业终于来到终结了。但是,我决定再尝试一会儿并继续坚持。幸好沙士疫情到了6月就很快终结了。我们就在疫情过后,便要重组和构思崭新的策略拓展业务。我们便与新的艺术家合作,亦引入了版画到我们的收藏中。我很认同你刚才说的「有危就必有机」。我就是因为借着97年金融风暴才有机会与银行和酒店合作担任艺术顾问工作。我在沙士疫情期间就创立了季普园,极力推广版画业务。我们与中国当代艺术家的关系很好。他们支持亦批准我们出版限定版画。

 

方由:你继续策划展览,至今已经负责了100多个展览。你的策展经验丰富,而且能力是无容置疑。在2010年,差不多十年前,我在一个朋友家里看到他们的茶几上放了一本很精致的图录。我朋友说书是汇丰银行送过来的,亦建议我翻阅一下那本书。我发现这是一本由季丰轩画廊出版关于赵无极的书本。它的发售日是2010年3月19日,并在这个画廊举行活动。这本书与一般画廊出版的图录不同,它的内容、份量和质量也丰富很多。书内包含着很多研究与文献。你为什么有兴趣做出版发行呢?

:我是一个喜欢处理数据和做研究的人。因为大学时我并没有做很多有关研究工作,所以我便要给其他业界的人更努力。我喜欢看书。通常我遇到问题时,也喜欢在书中寻找答案。如果要了解一个艺术家、一个年代以及一个主义,最好的工具就是书本。2004年,拍卖行事业逐渐蓬勃,佳士得和苏富比这拍卖行也同时堀起。中国当代拍卖价钱达到3千至5千万。2004至2005年时,我们的生意不错,我很开心。但到了2006年,艺术家一张作品的叫价是500至1000万,我们这些香港画廊都难以应付。

我在文化界生意,跟金融界相比,我的尚算平稳。从2004至2007年,我不明白为何艺术品的价钱贵了这么多。我知道西方国家对中国神秘的文化感到很好奇,看到中国的艺术作品便感到兴奋不已。同样很多的中国艺术家的创作都是受到西方画的启发,所以他们(外国人)看得懂。中国的经济也变好,艺术品的价钱自然上升。2006年是我其中一个迷茫期。我一直与中国的艺术家有着良好的关系,但他们的价钱我们真的是无法承担。

 

方由:但当时你认识了赵无极老师!

:我早期专门销售法国艺术作品。我当时已经听闻华人艺术家在法国圈子内有三个是最有名的:一个是赵无极、一个朱德群、最后还有常玉。他们都是大师中的大师。当我托展新画廊时,根本没本事代理他们,加上我开业时,大师们已经年纪大了。我在法国时也会听到很多有关他们的评论和故事。这些大师们对我来说永远是遥不可及的英雄人物。

20世纪现代艺术拍卖,如赵无极作品的价钱较为平稳,十年也没有起价。我很奇怪为什么亚洲人好像不认识这位大师似的,亦没有太多兴趣收藏他的画作。因为作品价钱上的差异,加上我当年在工作上也感到迷失,所以我请了半年假,到法国去尝试了解朱德群 、赵无极等华人画家,为何到法国创作以及研究他们在国际上被肯定的原因。特别是赵无极,为何他会成名呢?我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赵无极,意想不到他真人原来是这么平易近人,并欢迎我到他的家中作客。结交后,我们会常常谈天和聚餐。我当时问他:「你还有什么心愿吗?你已经那么成功。」他跟我说在1989年,法国出版社替他出版了20周年回顾的图录。虽然他当时有近200多画册,但他从来没有一本回顾他70多年来的艺术发展和创作生涯的书籍。他希望自己在生的时候能出版这样的书。他也希望能出版中文版本。他大多数的画册是在日本、瑞士、法国以及意大利等地印刷,画册都是以英语和外语为主。他只有一本画册是中文的,就是由北京美术馆出版,但只有包含60张他的画作在内,并只是一本展览图录。我看毕所有出版过关于他的画册,我便明白他作为华人艺术家,会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给年轻下一代了解,就是他是如何创作和他的发展历程。因为他的一句话,使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承诺帮他出版一本中文版的图录。平常制作一本普通关于展览的画廊图录比较简单。我要感谢赵无极、他的太太和他的工作室里文献库的助手。他们认真地看待我这个决定,我们花了三年时间完成图录制作。我亦在他家中留宿了12次,一起编写这本回顾赵无极74年生涯的图录。我当时并没有出版社给我发行。我们平常出版的展览图录只是为料送给我们的客户以及艺术家等等。因此,我的储藏室堆满了一本本的小册子。就算我没有一个真真正正的出版渠道,我只是想:「没关系,做了才算。」我们先编写法文版,往后才翻译成英文和中文。当时我的想法是法文版本与我无关,我只是出版中和英文版本。他们介绍了法国最有名的出版社——Femerium给我。Femerium曾经与赵无极合作。我问他们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合作出版画册。他们说没有,他们不愿意合作因为他们不想花上那么多精力与时间编制。

 

方由:我还以为他们有兴趣合作。

:没有。他们也认为艺术书不好卖,并不觉得这是的好时机,故不给予我们支持。但我决定自己去做。第一,我想为自己完成这本书,因为我想了解赵无极的一生。第二,我想完成这本书送给赵无极作为礼物。我只有这两个目的。2008年金融风暴,当时我们聘用了最优秀的法国设计师设计画册,但成本很贵。当图录制作快完成的时候,赵无极的太太跟我说:「现在金融风暴,书本是很难卖出,你会打算将画册页数减一半,减少印刷成本吗?」 我跟她说:「没可能。我已经花了那么多时间完成这本书。我把这本书当成我的博士论文, 所以不用考虑金钱开支。」人生往往就是越不去多想,就会越多收获。我后来拜访Femerium,告诉他们我已经完成这本书了。他们很惊讶,没想到我真的独力完成此巨作。他们听闻很多人也想出版有关赵无极的书,但他们全都会打退堂鼓,但妳却做到了。最后,他们也出版了法文版本,亦于法国推广英文和法文版本。

 

方由:所以,他们等妳出了初稿后便帮你编制?

:不,其实整本书的初稿已经完全做好了,只差打印而已。但是其实大份研究资料都是法文,现在中文和英文版本我是可以在亚洲进行推广。但是赵先生是需要法文版本。然后,我就问他们可以做一个法文版?反正我都已经投入很多成本于编制里,书本的设计费我也付了,其实最后只是多做一个相同设计的法文版本,并只差打印那一步。所以后来他们订了很多本是法文以及中文的版本并发行,以我所知,这本书的销量已经有一万多到两万本了。

 

方由:艺术家很多时候都会为着自己的职业生涯和发展,不断寻找不同的机会。有些会跳槽到别的画廊,甚至会到不同国家寻找机会。我留意到季丰轩的艺术家都跟你合作很久了,而你亦把他们当成朋友,并真心支持他们的生活。我留意到你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也会勇往直前,并深化自己。就像出版赵无极的图录一事更是一个显著的成就。除此之外,你是如何找到这些忠诚的艺术家,你是如何选择哪个艺术家适合代理呢?你代理了很多不同艺术家,最近包括李华一老师。他是一个很难得,亦是很成功的艺术家,但他不是来自香港,这也是一个和非本地艺术家合作的例子。你是如何代理他的作品?你的「贴士」必定能启蒙我们这些想在画廊工作,甚至是正在经营画廊的后辈。

:因为我喜欢绘画和历史所以入行。我在后期发现每一个艺术家的创作背后都蕴藏着一个文化理念。在这个行业,每一百万个艺术从业员,大概只有1%能够生存,因为实在太难建立成功的事业。尤其在华人世界,收藏当代艺术并不像西方那么普遍。要在这行业维持10年到15年,第一,你一定要十分喜欢你的工作、不愿意转行。像我一样,入行后,就算经济不好,我也会继续坚持工作。你一定要很爱你的工作。第二,我认为经营画廊的人和艺术家也是同一类型的人。他们都要有创意。你认同吗?

 

方由:认同。

:没有人能告诉我们明天会做什么展览,我们会遇到不同的艺术家,选择代理谁必定是自己的决定、艺术家的创作也是很个人化,全靠他的思想决定的。

 

方由:画廊的展览策划都是很个人化的,是靠画廊老板去决定的一个方向。

:正确。我觉得画廊老板与艺术家应该是同一类人。他们只是工作性质不同而已。一个是做创作,一个是做推广的。艺术家欣赏我们并愿意和我们合作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我们能为他们卖画赚钱。其实他们还需要一个知音或伯乐。一个称职的知音或伯乐不只会为他们提供经济缓助。我认为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会感到很痛苦,因为他们闭门造车。他们会想找一个懂他的人,真正了解他们的人,而不只是懂市场的人。希望你够给他意见,例如在创作上该走哪个方向。不是要干预他的创作,但他们需要和你倾诉。家人虽然很亲近,但他们未必懂艺术。你要牵动一个艺术家的心,必须要首先真诚地欣赏他和懂他的创作。另外,艺术家的工作很辛苦。他们不懂市场,最好的艺术家通常会花很多时间在他的艺术创作过程中。他们不会有心力去顾及市场或推广工作。

 

方由:这在作品的质素和思路上也是可以看出。

:没错。纯学术性的艺术家对市场没有认识,所以,他们很依靠我们这些画廊老板了。我选择的艺术家全部都是全心全意投放在创作当中,推广工作就交予我们管理。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挺棒的经理人,亦不会斤斤计较。譬如,有美术馆想办一个李华一30年的回顾展览,他们联络的人不是我,而是艺术家本人。李华一很久以前已经通过画廊卖掉了很多作品,他已不懂如何将作品借回展出。艺术家没有能力独力办一个回顾展,他们要一个经理人在不同方面给他帮助,如文献的贡献或是借画等工序,背后需要我们的支持。画廊老板与艺术家之间不只是建基于买画及卖画的商业关系。如果基础是那么肤浅,我恐怕只要有一家国际大画廊介入的话,便会很容易就抢掉我们的艺术家了。如果只是单纯衡量利益关系,这种关系很快就会完结。

 

方由:你不只是支持艺术家与美术馆合作。有时候你更会亲自联络不同的美术馆,帮助艺术家寻找合作机会。我知道一个画廊与一个美术馆的架构与系统有着大不同。你是怎样应付两边的工作呢?

:我在这行业工作了这么多年,认识很多人且建立很多合作关系, 我也认识很多海外的策展人。他们常常在寻找新的项目。我的职责就是介绍我代理的艺术家给他们。如我认识了很好的策展人,我会带他们到我的艺术家的工作室,送一些有关该艺术家的图录给他们。所有的策展人都有自己的思路,我们不能干扰他们的决定。我留意到有学识的艺术家通常都能吸引策展人。当我将他们介绍给双方后,他们自然就会产生化学作用。当策展人真的对艺术家感到兴趣,并想跟他合作策划展览时,我们作为画廊老板就会发挥自身的功能。我会帮艺术家组织文献、寻找旧作品,让策展人能够顺利的进行他们的策展工作。我们代表的艺术家很多都有跟各地的美术馆合作过。与美术馆工作对艺术家来说是很大的挑战。 就如我今天接受访问也会很紧张,要分享关于我的事情。艺术家在回顾自己的作品与创作过程都会很容易激动起来。另外,这也是一种反思,还有这会给他们动力,因为他们知道很多人欣赏自己的工作与作品,这种觉悟会使他们有推动力去进步,提升自己的创作能力。有能力的艺术家其实是需要这种动力。

 

方由:艺术家需要动力与这种推动性。我明白你就像帮助一个艺术家去整理他的书房,替他做纪录。透过这个访谈我也明白到保留艺术家的完整文献是很重要的。

:现在是数码化的世界,先不要谈论出版了。我很喜欢看有关西方艺术和艺术家的纪录片。如果我不能完全明白书的内容,我会直接看这些西方纪录片学习。这些影片介绍艺术家的整个生平、创作渊源、人生点点滴滴,使我对艺术家有更深刻和具体的认识。在这个年代,艺术家不能自己制作这种完善的影片,而是需要一个能信任的伙伴,就像我们经营画廊的人去协助他们制作。

 

方由:我们谈了那么久,也想藉此探讨有关未来的问题。现在的情况(COVID-19),我们亦没甚办法了,例如很多餐厅、酒楼和酒吧等各行各业都暂时暂停了,包括我们这个艺术界亦进入了寒冬期,例如艺术家、画廊甚至其他艺术学院都暂时关门。那我想问,当这个COVID-19疫情完结,香港于国际艺术市场地位会变得如何?香港作为一个艺术热点,我们还会有优势吗?还有你觉得我们画廊界所扮演的角色会有什么改变?我们都想探讨一下。

:其实你如果问我,这29年经营画廊的信心在哪?我相信你也记得,有人说过新加坡可能会成为亚洲的艺术中心,亦有人说过可能是上海或是北京。我想中国(政府)在方面也尝试得很积极,但有一点我觉得香港有着永远的优势,第一,我们是一国两制,第二,我们的司法制度和物流管理完善,第三,我们的财务状况和税制完好。我觉得这些在整个亚洲绝无仅有,除非中国有所改变,若是他们不改变,我也看不到哪一个城市能比香港更有活力和自由。还有一点就是,我听很多中国艺术家说过,如果你要很自由地表达观点都要小心避忌。譬如你看M+ 博物馆大量收藏中国当代艺术品,它们反映了中国政府当时的问题。现在我们还是很自由,所以我觉得香港对于国际来说,真的是一个「世界窗口」,而且可以吸引人材过来发展,如果我们能够保持其自由度,以及有现时的制度,所以你看这几年为何一些国际画廊尝试在北京上海开业,但最后还是选择在香港落脚,拍卖行亦如是,他们也是以香港作为亚洲业务的中心。如果你问我,这次疫情是我29年来从来没见过,亦是最大的(经济和民生)海啸。别看我说了那么多,看上去好像很有经验,但这次的问题不光是疫情,还有之前的社会运动问题。但就算是疫情之后,我们相信香港的社运也未必完全终结。再加上,我觉得不光是香港的经济受挫,而是全世界。我想在经济受挫下,其实最怕就是很多人失业,一片萧条,这都影响文化产业的发展,并在这样的经济市场下变得低微。这两年,对于我们业界来说是一个艰难的时期。

 

方由:那就像你所说2022年才能回到当初的情况(稳定)?

:对。就像你所说,我看到业界同行也十分灵活,现在开始进行在线销售,一下子出现了很多网上购物的趋势,还有在线虚拟展览。我觉得人类是很有趣,永远都有着智慧,当你这条路走不下去,他自然就会创造另一种渠道给自己开路。我觉得在这骨节眼上最重要是保持自身乐观。第二,当然我们要控制成本。第三,我相信还可以借这时候沉思一下,到底我们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例如我自己经常说,经营了(画廊)29年,我每天都在思考,我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完善,我有哪方可以藉此增进。例如现在我现身这个直播节目,就是跟在你学习了。

 

方由:季小姐太客气,我希望大家(观众)可以从中吸取你的经验。同时,因为地域性的限制。正如你所说,对的,包括我们现在进行的直播节目,我们方由美术也在积极发展自家在线平台,同事们也在发挥自己的能力。例如有一位年轻人想问你,其实现在很多艺术活动都转为在线操作,譬如有在线展厅或是在线表演,以及在线拍卖会等各色各样的潮流。你觉得这潮流能否取代室体画廊的业务?

:我觉得不会是立即的事情,因为我觉得……这样说吧,其实我觉得这五年都有很大的转变,我们的大型艺术展览在全世界很受欢迎,而且画廊又多,以及我觉得现在的人喜欢旅游,年轻一辈都喜欢从手机和计算机(互联网)当中获得全世界的信息,我觉得其实实体的零售店,不光是说画廊,其实这次疫情后应该有很大的改变,以前一定要依赖有一个装潢很漂亮的门市实体店,人们才会来购物。但我觉得现在经过这个疫情,甚至是我自己,我现在都学会了网上购物,我也是因为这个疫情,所以我必须要学习,例如Zoom等很多计算机上的程序,我觉得这是必然的改变。

 

方由:而且我们可能用这些科技数月后便会成为习惯。

:对,但我觉得这不会完全被取代,例如有些人还是会去艺博会,因为有些人还是很喜欢观看实物(艺术品),或者那些画廊不需要花太多资金在店铺的装潢,不用交很多租金。但譬如你有一位客人说真的有兴趣(购买作品),真的很想看实物,其实你还是需要有一个实体空间,让他能够真实地感受作品等。所以,我并不觉得实体店会完全真的灭亡。不过,我想画廊会有一个想法就是:到底我需要放多少资源在建立一个实际空间,还是只需要共享空间?或是一半是在线销售,一半是(线下销售)。就是自身权衡投放资源的比例,所以我觉得会有改变。

 

方由:我也觉得大家真的会花很多时间或心机,研究这方面的可行性。其实,很多年轻人……这也是另一个原因,我这次过来拜访季小姐。我们也是像很民主地询问一下身边的朋友、朋友的子女、或是资咨询一下同事们或实习生的意见。我便发现很多年轻的朋友都想和你聊天。其实刚才已经很有得着,亦讨论了很多。但是他们还有一条问题,就是经过现在这个情况,刚刚我们都大概描述过了,但他们还是热爱艺术,加上他们都念书很多年了,他们还是想进身这个艺术行政的工作,或者艺术管理等,就是包括我们如何营业一间画廊,那你对这班年轻人,有什么启发或是提议呢?

:其实我有很多客人的小孩都在念艺术史或是艺术系,所以他们时常都跟我说可否跟他们的小孩交流一下,其实我感到很开心。因为我发现几乎每一个稍为是中产或上流的家庭,都是非常喜欢艺术和文化,例如一家人里总有一个成员是念这学科,所以就如我响应你的提问,我并不觉得香港的文化会衰落,我认为那一班年轻后辈一定能接棒,并且将会有MPLUS开幕落成、香港美术馆又重新装修,所以我们这个所谓的生态圈会越来越好,只要我们在这段时间坚持一下。但是年轻人呢,我觉得……譬如第一,我跟他们交流时便觉得,若是你要入行,便你要问自己你想做些什么,多一点跟前辈交流,例如有当中哪些职位,还有整个生态圈里包含了哪些元素,你要先了解:到底你是选择在博物馆工作,还是选择进事画廊,或是其他……因为各自性质都十分不同,或是艺术基金会的工作等。所以,如你真的已经了解当中的结构和其方向,譬如说我喜欢成为一位研究员,或是想成为策展人,那我想你便需要认真思考一下,多一点看展览了解,还有想思考要念些什么……因为艺术的领域很广阔,正如你所说,因为你觉得中国当代艺术太昂贵,所以你的画廊便专注新派水墨,差不多成为行内旗手。那这样就挺好了,因为你有一个很清楚的方向。所以我就可以这样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当然中间有些路是快速一点,有些路是弯弯曲曲。但是我觉得认清一个方向、一个目标,对一个年青人来说很重要。很多年轻人是这样的,他这里尝试一下,那里尝试一下,做东做西……但是每一样工作要做得好,确实是需要耐性、时间来累积,还有坚持。我觉得最重要就是不可太跳脱,你可以给自己三四年尝试,但你真的要知道什么让你在工作中最感兴趣,因为我觉得你喜欢一样事情,便会投入其中,即使辛苦一点,你也不这样觉得。这就是我29年来的心路历程,我觉得如果纯粹只顾每一年要赚多少钱,这盘生意能带给我多少好处等,那如果一个难关出现了,我肯定就不想做了。因为我真的热爱这一行,还有我知道自己都是在享受每一天的工作,例如我阅读一本书、跟一个艺术家聊天,或是跟客人交流。这些种种都是一些生活上的喜悦,例如你说现在年轻人觉得经济没有以前好,但是其实你选择修读文化学科,你便就要想清楚这工种,你能在当中达到怎样的成就。